文章來源:微信公眾號博望志 采訪:吳欣怡
我與苑和迎見面是在清華園附近的一家餐館。這天是圣誕節(jié),來的都是相邀聚會的人,餐館音響里循環(huán)播放著外國童謠,氣氛暖融融??梢恍r用餐之后,苑和迎馬上就要面臨一場嚴肅的軍事科技工程會議,她們兩人是速錄師。
速錄師在過去常被稱作速記員。計算機尚未普及的時候,人們依靠一套專門的符號系統(tǒng),通過手寫速記來還原說話內容。上世紀90年代,電腦在辦公事務中被廣泛使用,代替了大部分筆頭上的工作。當時投身速記教育與研究事業(yè)的唐亞偉先生,就發(fā)明了一臺適應中文拼音輸入法的「電腦速記機」。由于速記機與電腦相連,可以直接在屏幕錄入文字,因此,該機器經批量生產后,被打上「亞偉」的商標,稱作「亞偉速錄機」。而「速記員」這個職業(yè)的稱法,也在日后逐漸被「速錄員」、「速錄師」所代替。
餐桌上,苑向我展示這臺伴隨了她多年的伙伴,這是新三型的速錄機。排列的按鍵分三行,共二十四鍵,左右對稱,每個鍵代表相應的聲碼和韻碼。使用速錄機時,雙手多鍵并擊,打出詞匯,最快時能同時打出七個字來,效率遠遠高于人們日常使用的電腦鍵盤。迎說,她迷上速錄,正是因為看到有人使用機器時,手指翻飛,似彈鋼琴,令人生羨。在成為速錄師之前,迎做過導游,后去校對公司做校對員。迎喜歡與文字相關的工作,但校對公司并未讓她看到成長晉升的空間。堅持三年后,她咬牙辭工,加入速記協(xié)會,用整整一年時間操練技巧,獲得了高級速錄師的資格證。
這一紙憑證意味著,迎現(xiàn)在每分鐘要打出240個以上的漢字,要熟悉大量的行業(yè)詞匯,并能將聽到的信息進行快速的邏輯處理,形成通順的語句錄入電腦。在這一行中,只有達到高級速錄師的資質才可以「上會」,即受聘在大型的會場上用速錄機實時還原人們的講話內容。迎參加的多為嚴肅會議和論壇,議程密集,耗時很長。這要求她必須持續(xù)集中注意力,手腦并用,緊隨每一個人的發(fā)言,并應對周身可能出現(xiàn)的干擾。
速錄行業(yè)的成才率很低。在培訓班里,課程通常會在一個月內授完,剩下的時間,學員們需要經受嚴苛的訓練和測試,提升打字速度和信息處理能力,過程相當枯燥。有悟性的學員,能在三個月內達到相應水準,成為能上會的速錄師,而大部分人則要花去近一年時間。一年中,平均每天要有八小時以上的時間在速錄機上重復看打、聽打、盲打的練習。
練習之余,還要記誦漢語基礎知識,并通過定時閱讀報刊和收看電視新聞來熟悉各領域的專有詞匯。因此,盡管門檻不高,但速錄師的成材率很低,有很多學員尚未達到資質就退學放棄了。這些人可以在淘寶上開一家店鋪接單,處理語音音頻文件,按音頻文件時長計費。
迎在速記協(xié)會的培訓班里堅持了下來。她認定,速錄是個人才稀缺的行業(yè),一個優(yōu)秀的速錄師在競爭激烈的勞動力市場上不會那么容易被代替。
迎和苑是搭檔。確切地說,迎是員工,苑是老板。2014年,苑在房山長陽租了一套房子,開了一家速錄公司。迎同年入行,與苑在去年相識,成為好友。創(chuàng)業(yè)之前,苑隨老家的朋友在河北廊坊辦過速錄公司,但那是一個靠交通和第二產業(yè)支撐的小城市,沒有那么多會要開,苑說,中小型企業(yè)開個會,也不會謹慎到要邀請專門的速錄師。她還是看準了一線城市,并在前年辭別老家朋友,只身到北京注冊了公司。這一次,她瞄準的是海淀區(qū)中關村。
中關村聚集著高校和大大小小的科技公司,每個季度都有不同規(guī)模的會議,需要現(xiàn)場速錄。沒有上會業(yè)務的時候,幾個速錄師就在長陽的辦公室里接音頻轉文字的訂單。這些訂單中,有不那么急用的會議錄音、媒體采訪錄音、影視劇等。苑的公司里,如今有5名員工,都是女孩兒。女性從業(yè)者占到90%以上,也是行業(yè)一大特點。幾個同齡女孩成天待在一塊兒,「不需要管理模式,特別簡單」。
從長陽到海淀幾十公里,公交換乘地鐵,至少要花倆小時。圣誕節(jié)早晨,苑和迎不到八點就出發(fā)了。她們各自背一個包,裝著筆記本電腦和速錄機,用手一掂,約莫四五斤的分量。午飯后,她們去往清華園主樓,參加軍事工程科技的論壇。
苑和迎提前一小時到達會場,徑直走向會場側邊提前布置好的一張小桌,開始連接設備和電路,熟悉會議議程。這場會議事關重要,主辦方對準確率提出了嚴格的要求,且由于會議涉密,要求速錄師當場交稿。分工是苑主打,迎副打。副打即操作屏幕上的光標,跟在主打后面,及時修正錯字別字和語義的連貫性。一小時的預備,與隨后四到五小時開工時段的緊張程度相當。苑向會議負責人要了會議流程、座位表、主持人發(fā)言稿,并留意會場上循環(huán)播放的宣傳片,抓住信息,揣摩高頻用詞和專業(yè)詞匯。她在速錄機上反復敲打一些詞語,既為了活動手指,也為了加深落鍵時的熟練度。迎配合副打,模擬了一遍實操過程。不一會兒,苑又提議兩人調換一下座位,她需要找一個「順手」的感覺。終究還是坐不住,她起身繞會場一圈,確定名牌與座位表一致,「怕把發(fā)言者弄錯了?!?br />
「我待會兒可能就顧不上你了!」塞給我一瓶水之后,苑說。
今年10月,某家企業(yè)的語音轉文字智能產品,在錘子手機的發(fā)布會與云棲大會上連續(xù)走紅。在并不新鮮的預言文章里,人工智能替代速記的說法再次大行其道。
苑說,盡管身邊常有同行被帶去與機器較量,但目前機器實時轉錄的技術成本較高,也還沒有受到廣泛的信任。至少,她的客戶們依舊愿意保持合作。今天的會議,主辦方花錢請了兩家速錄公司來做記錄,怕有閃失,幾個姑娘好相互幫襯。假如真的有那么一天,苑和迎會去做什么?這個問題,起碼現(xiàn)在尚無答案。年末,她們每天都在跑會場,元旦假期過后,8日前的行程也已經訂滿了。
苑說她曾試圖通過論壇積累一點金融知識,試過投資理財,但最終虧了錢。最近,她在地產商的會談上觀察樓市行情,記下一些數(shù)據(jù),琢磨著找時機在北京買一套房子。前一天,她剛剛錄完一場食品安全研討會,在弄明白一些醫(yī)藥用詞之后,她嚇得趕緊丟掉了手里的零食。這些顯得勉強的收獲,也都被她當作這份工作的附加值。
經過嚴格篩選才邁過最初門檻的女孩們,最終可能因為年齡、家庭甚至人工智能而不得不離開這個行業(yè)。但留在這里的每一天,仍然陷在挑戰(zhàn)和新鮮感里。苑說,這一點,她不懷疑。